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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清晨,第一线曙光初耀,蓦而霞光万道,瞬间,整片大地沐浴在柔和温暖的晨曦之中,茂密的丛林也挡不住那金色光芒的穿透,点点洒落在静立于山崖边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负手卓立在那儿起码有一个时辰以上了,小娃的可爱容颜上一片肃穆,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前方的河川。

 壮美富丽的大金川如玉带般逶迤而来,飘然南去,两岸耸立着无数棱角分明的碉堡,有的散落在荒野之中,有些建筑在要隘处,更多的是集中在村寨里,有时一个村寨就是一个碉堡群,即使原是家碉,此刻也全成了战碉。

 那一座座碉堡高的达四、五十米,矮的也有一、二十米,不但雄伟高大,而且厚实坚固,不易攻坚,难怪莎罗奔能够和清军对抗这么久。

 “这些碉堡确实是问题,”少年喃喃自语。“不过…”

 话说不到两句,匆又噤声,不一会儿,一条悍身影俏无声息地落于少年身后,恭身敬立。

 “大少爷。”

 “说。”

 “确如大少爷所怀疑,张广泗帐内的谋士王秋原是莎罗奔的军师,深得莎罗奔的信任,金川之战开始之后,王秋才到张广泗身边卧底,左右军队的战略部署,致使我军连连遭挫。”

 “天地会?”

 “不确定,也有可能是白莲教或龙华会。”

 少年沉思片刻后,方又开口。

 “另外那两个呢?”

 “阿扣是莎罗奔的女儿,原嫁与小金川土司泽旺为,却与泽旺之弟良尔吉私通,张广泗入川后,两人便向张广泗诈降,专为莎罗奔之耳目,伺机传递我军的军情给莎罗奔。”

 “张广泗全然不疑?”

 “全然不疑。”

 “愚蠢!”

 少年身后的人默然无语,反正又不是骂他。

 “继续。”

 “讷亲一到小金川美诺寨,便先将张广泗大大饬责一番,张广泗一气之下躲到大金川的卡撒寨。而讷亲原是文臣,根本不谙用兵之道,吃了大败仗之后方才回头向张广泗求援,张广泗乘机冷嘲热讽,致使两人之间时起嫌隙,相互推诿责任…”

 “两个都是蠢才!”

 “另外,军中传言,讷亲生骄惯,怕劳苦、怕受伤、怕战死,一遇战事便躲入帐篷中,将帅畏死,士兵又如何勇往直前作战?结果莎罗奔那边不过几十人呐喊来攻,我方多达三千余人的官兵竟闻声远遁,自相蹂躏…”

 “传言?”

 “奴才已证实并非仅是传言。”

 “胡闹!”

 小娃脸儿阴沉沉的,似乎非常生气,身后那人屏气敛息,不敢再说。好半天后,少年才出声再问。

 “岳钟琪?”

 “倘若两位主帅都不听他的,他又能如何?”

 少年沉默了,片刻后,他回身。

 “去把岳钟琪找来见我,不可与他人知道。”

 “是。”少年身后之人恭身应喏,旋即飞身离去。

 然后,少年又望回大金川,继续打量大金川两旁的碉堡,脑袋里思考的却已不是军情公务,而是…

 出来好些天了,不知老婆睡“醒”了没有?

 倘若能事先知道让宋巧佳和王承先住到她家来,竟会惹出一件延续到京里的麻烦,翠袖一定会想破脑袋不让他们住到她家里,但她不知道…她又不是算命先生,结果使她后悔莫及。

 “老天!”

 屏住气息,翠袖傻着眼看着王承先偷偷摸摸的从宋巧佳房里出来,而这时刻正是清晨时分,再单纯的人也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来敬客轩请儿去用早膳的,不料却意外看见这件事,差点没吓坏她。

 “别多事,”儿倒是很冷静。“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你管不上,嗯?”

 “是,额娘。”翠袖了口唾沫。“呃,额娘,我住的翠竹轩还有两间空房,您和玉姨要不要住到我那儿去?”

 儿笑了。“也好,不然哪天当面撞上了,大家都会很难堪。”

 “那黄公子呢?”

 “男客在左轩,女客在右轩,中间隔着敞院,出入也不同门,何况都是王承先上宋姑娘这儿来,黄公子碰上这种事的机会微乎其微,就算不幸撞上了,双方都是男人、心里有数,也没什么好难堪的,你就不用替他担心了。”

 于是,翠袖帮着儿和玉含烟悄悄搬到翠竹轩去了。

 如果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也就罢了,毕竟宋巧佳和王承先是未婚夫,他们想怎样也是他们自己的事。

 但若是又横生出其他枝节来的话…

 深夜,郁沉沉的黯空传来几响闷雷,不消片刻,绵绵的雨丝又落下来了,建昌的雨季总是这样,不是午后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就是夜里来场连绵不断的细雨,下得人都发霉了。

 汪映蓝悄然栘身至窗前,姣丽的容颜依然冷漠,美眸更是幽沉。

 “你到底听见我说话了没有?”身后传来愠怒的质问。

 “听见了,娘,”汪映蓝沉静地凝望着漆黑的夜空。“您说那位王承先公子的父亲王显绪大人是督察院左右督御史,可以帮爹在皇上面前说好话,但您也别忘了,王大人既是督察院御史,为人定然刚正耿直,恐怕不会轻易屈服于女。”

 “谁跟你说王显绪大人,”汪夫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说的是王承先公子,只要你能成为王大人的媳妇,他能不帮你吗?”

 汪映蓝慢的回过身来。“我是罪臣的女儿,王公子不可能娶我作室。”

 “那就作妾!”汪夫人断然道。“只要肯使点手段,哪个男人不会上才貌双全的你,到时候是正室或妾室又有何分别,只要他宠的是你不就行了!”

 汪映蓝沉默了会儿,畔悄然泛起一丝嘲讽。

 “我懂了,娘。”

 “很好。”汪夫人满意的笑开了。“总之,你得先设法勾上王公子,尽快成为他的妾,再设法要他去说服王大人帮帮你爹,请皇上宽赦你爹的罪,甚至官复原职,届时,王公子不就可以把你这妾室扶为正室了?”

 “明白了,娘。”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女儿!”

 孝顺?

 他们这种父母,配让她孝顺吗?

 不,他们不配!

 不过,既然这世上没有配得上她的男人,不管她跟谁又有何差别,后半辈子是如何度过的也无所谓了。

 她这一生,根本是白来世上走一遭!

 瞻对,雅砻江畔,少年负手静静眺望对岸的大碉寨,仔细聆听身后人的报告。

 “…如今住在班滚大碉内的德昌喇嘛其实是班滚的儿子沙加七立,而且是庆复大人所刻意安排。”

 “庆复?”少年冷哼。“又是他!”

 “照常理,如郎大捷之后,应只留守五百军士驻防瞻对,”少年身后的人继续往下报告。“但此际上下瞻对驻军足有两万多…”

 “因为庆复知道班滚儿没死,”少年恨恨道。“不得不防着一手。”

 “多半是如此。”

 “此刻班滚何在?”

 “不是在大金川就是在上下瞻对间窜,想找着他,恐怕得花上一点时间。”

 少年沉片刻。

 “好吧,既然不好找人,就到此为止,我们回建昌吧!”话落即飞身离去。

 终于可以回去抱老婆了!

 火把节是彝族人一年一度最隆重、最欢乐的节日,从火把节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寻找又长又直的枯蒿枝做火把、准备祭牲品、斗牛、斗羊、赛马等,姑娘们赶制新衣,小伙子们为情人购置首饰,大家忙得下亦乐乎。

 袁家四姊妹也很忙。

 虽然她们不是彝族人,但打从搬来建昌起,无论彝族人有什么特殊节日,袁夫人都会带她们参加。

 入境随俗,只要能够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快活。

 袁夫人说得没有错,袁家四姊妹在建昌一直过得很愉快,也到了许多彝族朋友,不过她们很少进镇里来找四姊妹,多半都是四姊妹到她们村寨里去找她们。

 “你们今年要上哪座村寨?”

 “前天我碰见阿萝和银花,她们要我们上她们村寨去。”

 “那么,今儿早点用晚膳吧,等天黑就来不及啦!”

 火把节第一天清晨,彝族各村寨的男人都要聚集到河边杀猪宰牛、打羊分:妇女在家煮乔馍、磨糌粑面,准备接下来两天的热食。

 下午,各家各户忙于宰杀祭牲口叩作丰盛的晚膳,并祭祖祭神。

 直至太阳偏西,上山数月的羊群归来时,全家老少都站在圈门口点数羊群,家长还把一把把炒了的燕麦炒面撒向羊群,祝愿羊群繁衍发展。接下来,家长要宰杀一只大阉,察看舌、胆、股以占卜来年的吉凶,并烧祭祖。

 待全家人一起吃过丰盛的晚膳之后,天已擦黑,夜幕悄然降临,东北方冒出几颗星星,真正的热闹才刚开始…

 “快、快,点火把仪式快开始了!”

 “等一下,我的鞋还没穿好!”“啊~我的裙子又掉了!”

 “慢着、慢着,巧佳呢?我不是告诉过她,天黑前一定要回来吗?”

 “快来不及了,要等她吗?”

 “回来了!回来了!刚好,赶上了!”

 于是,一群人匆匆忙忙涌出总兵府,疾步向镇外的村寨而去。

 两刻钟后,她们恰恰好在点火仪式开始前到达阿萝的家,几个人挤在门口观看阿萝的父亲口中念着火把经,用干苦蒿杆扎成的火把在火塘里接火,从屋里的上方照亮每一个角落,然后将火把交给孩子们。

 火把刚出门,大人就在后面念驱避灾的词,翠袖她们也兴高彩烈的跟着念。

 “烧掉害虫,烧掉害蛾,烧掉贫穷,烧掉饥寒,烧掉饥荒,烧掉死神,烧掉瘟神,五谷;六畜发展,人丁署康。”

 一把把火先绕屋转三圈,转完后经过牛圈、羊圈,走向自家的庄稼地绕一圈,然后与其他的火把汇合,在黑沉沉的山谷间点燃一条条的火龙,在响彻云霄的喊声中分别游向火把场。

 最后,各村寨的火把集中起来聚成一堆巨大的篝火,然后,彝族人也跟那堆篝火一样,沸腾起来了,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大家开始尽情歌舞,小孩于们有的玩捉藏,有的玩“老鹰捉小”或“狐狸护石子”的游戏,歌声与欢笑声在夜空中传出老远。

 “我要去玩老鹰捉小!”袁蝶袖跑走了。

 “我要去玩捉藏!”袁红袖也跑走了。

 “我们去跳舞!”袁舞袖也拉着赵青枫跑走了。

 “我们也去跳舞!”宋巧佳和王承先也跟在袁舞袖后面去了。

 “那我们呢?”儿喃喃道。“在旁边口水干瞪眼?”

 “我们有那!”袁夫人笑着指指何伦泰手上的食篮子。“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欣赏歌舞吧!”

 在草地铺上布巾,翠袖、儿、玉含烟和袁夫人一起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一边欣赏年轻人的歌舞,还有那些卯起来玩到拚命尖叫的孩子们,一边闲聊三姑六婆:何伦泰倚在不远处的大树,两眼依然尽责地瞅紧了翠袖,如果不是她比一般人迟钝,一定会被他盯得抓狂。

 “额娘,回京后,我们可是和您一起住?”翠袖怀期待地问。

 “不是,那混小子有他的府邸。”

 “…喔。”

 见她失望的垮下脸儿,儿不失笑。

 “那小子的住爱离我住的府邸相距并不远,不过隔着一条胡同而已。”

 翠袖的眸子马上又闪闪发亮起来。“真的?”

 “真的。”儿疼爱的摸摸她的粉颊。“你要是无聊,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也会常常去看你。”

 “好!”翠袖又快的笑开来了。

 “对了,”儿捻起一块糕饼,不经意似的问:“翠袖,小儿没跟你说一声就出门,一出门又这么久不回来,你会在意吗?”

 “为什么要在意?”翠袖奇怪的反问。“爹不也常常这样,所以娘一再教导我们,男人有男人的工作,女人家必须习惯这种事,就算男人不在,我们也必须跟平常一样生活,妥善照顾好家里,让男人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的工作,这些我都了解啊,为什么要在意?”

 “但他什么也没告诉你。”

 “能告诉我的自然会告诉我,不能告诉我的,我就不应该问,娘说的,男人家的事,很多都是不适宜女人知道的。”

 儿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欣慰地笑了,她转向袁夫人。

 “霜,你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好女儿就这么被小儿抢走了,我还真有点过意不去呢!”

 “但她单纯、憨直又迟钝,这总改不了,你可得多担待。”袁夫人歉然道。

 “这你就错了,我喜欢的就是她那一点,相信小儿也是,放心好了,她一定会受宠的!不过…”儿握住袁夫人的手,含歉意。“你知道,旗民不得通婚,小儿是宗室,更不能违反这点,所以…”

 她瞟一下翠袖。“我家老爷子已和虎尔哈氏的兴古大人谈妥,让翠袖挂在他名下作义女,未来载上皇室玉碟的将是虎尔哈氏女,你们不会在意吧?”

 袁夫人不在意的摇摇头。“这个不重要,只要翠儿能够得到幸福就够了。”

 儿欣喜的猛拍脯“放心,包在我身上,翠袖要是受到一点委屈,我把头给你!”说到这,她有意无意朝跳舞的少女们瞄去。“听那小子提过,你们希望让那位赵青枫入赘到袁家,是吗?”

 袁夫人瞥向翠袖。“其实那是孩子们自己的意思,我和她爹从来没这么想过。何况赵总兵也说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他绝不会同意!”

 “他真这么说?哼,只不过是个总兵罢了,耍什么牛气!”儿嗤之以鼻的撇了撇嘴。“放心,包在小儿身上,就算小儿不行,还有我家老爷子在呢,我就不信他敢拒绝我家老爷子!”

 “但他若真拒绝了呢?”

 “那更好办!”

 “咦?”

 “他若是真敢拒绝我家老爷子,保证我家老爷子会…”

 “如何?”

 “杀了他!”

 “耶?”

 “这么一来,就再也不会有人拒绝了,不是吗?”

 “…”火把节的热闹是从第一天晚上开始,但真正的高却是在第二天。

 这一大清早,各村寨所有的男女老少全体出动,大家一起背上早先准备好的饭团荞面、食及水果等,身着盛装赶着各自要参赛的马牛羊等到山头大草坝,参加斗牛、斗羊、斗、赛马、摔跤等比赛,放眼望去只见谷的人,比千军万马的战争场面更壮观。

 想在这种场合找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因此…

 “青枫,舞袖交给你了,千万要顾好她呀!”

 赵青枫一手拎着食物袋子,一手握紧袁舞袖的柔荑。“袁夫人,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袁夫人点点头,把第二支食物袋子交给何伦泰。

 “红袖,你跟着大姊,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跑开,记住了?”

 “其实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嘛!”袁红袖低低嘟囔。

 “红袖!”

 “好好好,我不会自己一个人跑开,可以了吧?”

 袁夫人无奈的摇摇头,再把第三支袋子交给儿,第四支袋子交给王承先,第五支袋子交给黄希尧,而后牵起袁蝶袖的手。

 “大家要尽量走在一起,但万一定散了,彼此一定要有个伴,千万别给人踩扁了!”话说完,她严肃地环视所有人一圈,然后转身面对千军万马,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神情深一口气。

 “走吧!”声落,毅然领着大家一起钻进人群中。

 袁夫人顾虑的果然不是没有道理,起先,大家还整整齐齐的一个跟着一个,但不到半刻钟,只听红袖尖叫着“斗!斗开始了!”独家}翠袖就被她拖走了,何伦泰如影随形紧随于后。

 再过半刻钟,换儿大叫“斗羊!我没见过斗丰!”玉含烟也被她拖走了:接下来是宋巧佳,她也在大叫“我们去参加箭比赛!”王承先被拖走了;最后是袁蝶袖“他们在拔桓,我也要玩!”袁夫人被拖走了,黄希尧随后紧跟。

 赵青枫与袁舞袖不由愕然面面相对。

 他们并没有跟谁走散啊,为什么只剩下他们两个?

 “对不起,姑爷,大小姐和大家一起去参加火把节盛会了。”

 连夜马不停蹄,金只费了一夜的时间就赶回建昌来了,为只为了抱抱心爱的老婆,谁知就在总兵府门口,他连一步都还没踏进去,守卫便脸歉然的这么跟他说,说得他一肚于鞭炮火花。

 “他大爷的,我没死活地赶回来,她居然给我跑去玩儿了!”

 但见他一双红的粉颊,气唬唬的鼓成两粒水桃,小嘴儿嘟起老高,就像啃了一半的甜饼被谁偷走的小娃儿,可爱极了,守卫险些忍不住去买支糖葫芦来安抚他。

 “对…对不起,姑爷。”想笑又下敢笑,声音在发抖。

 “可恶!”金咬牙切齿的低咒。“我该到哪里找她们?”

 “您只要出了镇,循着欢呼声去就行了。”

 不再多言,金回身便定,按照守卫的指示出镇,循着阵阵欢呼声而去,果然很快就来到热闹非凡的比赛场地。可是…

 “天爷,这怎么找人?”

 放眼根本不见人,只见黑一整片,密密麻麻的布四处,金看得傻眼,铁保猛口水。

 “大少爷,您不会真的想在这里头找人吧?”

 “为…为什么不?”

 “…这好有一比。”

 “哪一比?”

 “蚂蚁窝里找蚂蚁。”

 “何解?”

 “白费力气!”

 “…那我只好换个法子。”

 “换什么法子?”

 “让蚂蚁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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