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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啊!”欧子夜口如遭锤击,脚下一空,纤雅娇躯重重摔在山间。

 她无比狼狈撑起香躯,急急攀上,这世人从未有一时比此刻更恨自己当为何不曾用心于武事。

 山径两旁草木森森,在幽冷的天色下舒展着身姿,似在嗤笑她的狼狈。

 空的山林像是在瞬间失去所有生意,之前纷扰的人声似乎只是她的错觉,寂静如死,惟一清晰可闻的便是她急促的息声。

 浓浓的不安似惊涛骇席卷而来,将她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臆想中,芳心无主,惶惶不安。人呢?

 悄悄然的空间内除了她找不到第二条身影,不同寻常的平静带给人更多想象余地,她提着裙摆,一步急过一步,似踏在自己心上。

 终于跌冲上山头,隔着重重人墙,欧子夜奇迹般清楚地瞥见那熟悉的身影翻飞出断壁,惊骇绝的美目对上充怜惜痛爱的星眸,似烙入心底,失去血的香张了又张,却挣不出一点声音。那一瞬间,就像是天与地在面前崩落,眼前万物皆成碎片,而她一颗心,活生生被人连刨去,碾为齑粉,再也恢复不了原样。

 “容郎…”

 痛彻心扉的一声呼喊,哽在喉中,出不了口,化成耳语般的叹息。她闭不了眼,移不开头,眼睁睁看着心系之人如陨星坠落,消失于茫茫虚空。

 落霞山四面环抱,其内中空,山势如削,绝壁千尺…

 那绝谷,名唤“断魂”古往今来,悠悠千载,未尝有见一人生还。

 麻木的思绪浮扁掠影地闪过落霞峰点滴的地理资料,空去所有感情的秋水怔怔望着山崩初初现形的一轮明月,银白的清晖下罩定了电光石火那一瞬危崖前的三个身影。

 慕容仪掌似落英,慕容辅鞭化长蛇,唐杰明银剑舞虹。

 十三夜,月儿似圆非圆,不成团圆,终作诀别。

 月出之前,摘下了紫芝果,却又如何?

 她艰难地推动着自己的身子,偶人般一步步僵硬地移向崖边。

 山顶自容劼出面夺到采取芝果优势后,便休手罢斗的一众高手本来全围着半壁悬崖观看事态发展,以伺可乘之机。却不料突生异变,容劼带着紫芝果一同坠下悬崖。而慕容仪与慕容辅这慕容山庄的军师级人物却在此时变脸,殊死决战,众人虽惋惜得不到芝果,却也乐得看慕容世家窝里反。

 他们之所以会在此时翻脸,全是因当时慕容仪一掌拍向容劼,意图置他于死地,而唐杰明亦配合她的攻势,剑走偏锋,目标则是容劼剐刚摘到手的焚兰紫芝果,谁也没料到慕容辅的长鞭会在此时出手,将容劼拦卷到崖外。

 当时容劼一手托着芝果,一手对上了慕容仪,要痹篇唐杰明的利剑已是险象环生,哪还应付得了老辣的慕容辅?情急之下,灵机一动,手中的紫芝果抛向唐杰明,叫道:“要就给你。”

 在他想来,唐杰明既是为助慕容世家而来,当然会好好接着那芝果,却不料唐杰明倾心欧子夜,因嫉生恨,一心只想除了他这眼中钉,哪还去管那紫芝,眼见剑芒暴涨,要将芝果绞成果酱,反吓得容劼舍了慕容仪扑救芝果,顾此失彼下,慕容辅的长鞭结结实实卷上间,慕容仪的双掌亦在此时印上他前,而慕容辅借势一甩,容劼非但受了严重的内伤,并且被打飞出悬崖,落入山谷。

 而这一边,慕容仪正想接住犹未落地的紫芝果,不想慕容辅鞭尾一收,灵蛇吐舌般将紫芝果扫入山间,这一下变生肘腋,慕容仪措手不防,救之不及,只能看着自己夫婿爱子的惟一希望也随容劼掉落谷底。

 这些变化虽多,却都只在眨眼间发生,欧子夜上得崖顶,入眼的,便是这一幕。

 当下她失却平时的判断能力,只是本能地靠近崖边,一边早有人认出她来。细细耳语着她的身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前行。

 “那…是欧子夜小姐吗?”

 人群中不知何人,低低问了一句,疑惑的起因,并非她那一袭雪白罗裙,却是因她一反常态,不复往日之优雅闲逸,反而钗横鬓,神情呆滞。

 有人轻啐道:“你没眼吗?没看见她背上那个青竹葯箱?天底下还有第二件一样的宝贝吗?”

 问话人摸摸鼻子,识相地闭嘴,不再发表意见。欧子夜却不曾注意到这段对话,只是缓缓穿过人群,向崖边行去。

 此时情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慕容仪不愧慕容世家的当家,终究技高一筹,制住了慕容辅,正厉声道:“我有哪一点亏待你了?你竟这样狼子野心?”

 慕容辅利剑横颈,却面不改,冷冷道:“你没亏待我吗?你虽是长房中的,却只是个女子,我才是慕容家这一代的长孙,叫我在一个抢了我的身份地位的女人手下忍辱称臣二十多年,我早受够了。”

 慕容仪冷瞪着他,怒极反笑“这么说,你也准备得够久了的?”

 说起来,是她疏忽了。一家子骨至亲,虽知夫儿中毒是人有意为之,她从未疑到他头上,却忘了,若说到对她不,理由最充分的便是他了。

 “二爷,”她唤道,按下火气“愚姐有件事想不通,请二爷指教。”

 慕容辅行大,但因她才是一族之长,故而他被迫退一位,只能算到老二的位置。

 慕容辅扬了扬眉,道:“我既输给了你,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你想问什么,说吧。”

 他与慕容仪四十余年堂姐弟,彼此知之甚详,当然知道她的辣手无情。今事败,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离开此地。

 慕容仪垂下头,凤眼出凌厉的光芒,道:“今之前,我与二爷皆轮看守芝草。二爷当时若毁了它,我也无可如何。为何偏要到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件事?”

 慕容辅哈哈一笑,透出无比的快意,道:“等待的滋味很难熬吧?我就是要你在有了最大的希望之后再彻底地绝望。看着这两个月来,你每提心吊胆守着这株草,真乃人生一大快事,哈哈哈…”宝剑就架在他脖子上,他却恍若未觉,肆意大笑,浑身发颤,剑锋划破皮肤,留下血来,更显得他的疯狂。

 二十多年,他屈尊于慕容仪之下,自觉颜面扫地,这一刻才终于扳了回来。

 当年他怀信心,以为族长非他莫属,不料却被慕容仪抢了去。当时他就发誓,这种滋味,他要慕容仪一样尝到。

 原本他将消息出来,故意引来无数高手,本打算到时趁毁了芝草。没想到芝果提前成,临时又冒出个容劼,打了他原来的计划。情急之下,出手击落芝果。

 然而他看着慕容仪沉痛的眼、深锁的眉,便大觉快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慕容仪柳眉一挑,怒道:“慕容辅…”

 慕容辅兀自狂笑不歇,笑道:“慕容仪你也有今,哈哈哈…”他能确定,她从此后一定生不如死了。守着活死尸般的丈夫儿子,比杀了她还令她痛苦吧?他长笑不止,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音。

 “他死了。服毒死的。”

 轻柔的女音淡淡响起,微弱得似被风一吹便散,慕容仪不及去试慕容辅的鼻息,看他是否确已断气,惊喜地抬起头来,望着刚刚走到人群之前的女子,如见救星“欧小姐,你何时到的?”

 欧子夜敛下亮如寒星的美目,玉颜不辨喜怒,轻声道:“夫人可知适才落下山崖那少年却是何人?”

 慕容仪与上前拖开尸体的慕容世家高手相顾,尽皆茫然,不在意地道:“妾身怎会知道呢。”顿了顿,口气转急,道:“欧小姐,你前番曾说沿路看看有无焚兰紫芝,可有结果?”

 欧子夜缓若闲庭信步,走至崖边,应道:“没有。”轻叹一声,再道:“难道他不曾告诉夫人,他上山所为何事?”

 慕容仪柳眉一皱,不耐地道:“那种无名小辈的话,谁会信他。除了焚兰紫芝,可还有其他葯草可解我夫与城儿所中的毒?”

 围观的武林人闻言,发出一阵嗡嗡之声,终于信了焚兰紫芝是用来解毒之说。

 欧子夜转回螓首,道:“他上山时,曾出示陆姑娘的令牌,代传子夜之言,可是?”

 慕容仪心神剧震,失声道:“什么?”

 欧子夜垂下头,看着被山风吹得烈烈作响的裙袂,细声道:“夫人可知,那人正是子夜的未婚夫君?”

 无名小辈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她挂心她的夫婿爱子,可知纵是无名小辈,也是他人的夫婿、他人的爱子啊!

 慕容仪一颗心提到喉口,屏住气息,不知何言以对。

 如欧子夜言,则那少年所言皆实,他抢摘芝果,却是为了救她的亲人。

 她转头四顾,寻找唐杰明,却不知他何时已离开山巅。

 欧子夜拂开被风吹的秀发,柔声再道:“子夜在山下听闻芝果早,恐月出后葯效渐失,故容郎上山传言,以免误了尊夫及令郎的病情。陆姑娘付令牌以做信物,子夜原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便可见夫人拿着芝果下来,救醒尊夫令郎。”

 她的多疑啊,断送的可不止一个容劼。

 慕容仪倒退一步,望着那少女温柔的笑,如坠冰窟,全身僵冷。

 那少年以命相搏,强摘芝果,她还想自己果未料错,他定有私心,却从未想过,竟会有人为了救人,可以做到这一步。

 欧子夜向高崖再走近一步,眷眷望着不见底的黑暗,清脆柔和的声音不半点情绪“容郎宅心仁厚,心地纯良,心切救人,故而强摘芝果。谁知夫人狭心度人,只道他人定然心怀不轨,有意夺草,痛下杀手,以致玉石俱焚…”她回首,望着那美妇苍白如纸的容颜,声温软,眸却冰寒彻骨“夫人可知为何事已至此,子夜却多此一举,仍将个中原委细细说明?”她轻轻叹息,似怜惜这妇人的无知,又似为发生的一切代她惋惜“只为子夜想让夫人清楚明白,你夫婿爱子非因毒亡,皆死于你手。”

 她原是慈悲,却终于学会仇恨,也…终于有恨。

 温软出口的话,化为利刃,刺入那人的心口,毫不留情地翻转,绞成血泥。

 她再向前一步,纤细织影危立崖边,极目下望。

 那片黑暗,噬的可是她最最心爱的人儿啊!

 欧子夜恋恋垂首,却只见雾茫茫一片,再不见那修长身影,带笑俊颜。

 容郎呵…她只须再往前一步,只须再一步…

 便可与他同死,碧落黄泉,从此携手。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闭上美目,珠泪如倾,心似刀绞,却终于停下金玉莲足,不再往前。

 虽然这一跳,她便可不再受这失心之痛,逃开这炼狱毒火,摆这附骨梦魇,忘却这断肠凄苦…

 可是…

 师父十五载苦心训导,十五载慈祥呵怜,十五载殷殷垂询,十五载谆谆教诲,盼的,可不是她轻生殉情,辜负师恩。

 她自有她的责任、她的重担,千斤在肩,岂可轻言放弃。

 “等我十年。”

 她低语,拭不干泪如雨下,危立高崖,娇躯风孑然,弱如柳,韧亦如柳,轻声坚决:“等我十年!”等她教出第二个欧子夜,等她卸下肩上的责任,等她做完该做的事,等她偿完该偿的恩…报了该报的仇。

 “十年之后,重执君手。”

 她含泪,柔柔漾出笑靥,清婉绝丽,向苍茫虚空,郑重许诺。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她与容郎,相逢且待十年期。

 她身后诸人,呆然望着她娉婷玉立,空气似冻结了起来,使得每个人都只僵立,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

 她翩然回转,芙蓉面上泪痕未干,梨花带雨,目光却清澄无尘“武林纷争,无有休。子夜救一人,却有千人丧命。”她悠悠的叹息淡淡浮于山巅“纵有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子夜凡尘俗子,又能如何?”

 耳畔似响起清朗男声,以凶巴巴的口气道:“江湖中人有被救的必要吗?他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快意思仇,小事便刀剑相向,只知逞凶斗狠。江湖仇杀,何有休?他们眼中,人命如同草芥,他们又几时珍惜过自己或他人的性命?这种人,不值得救。”

 曾经嫌过他吵啊,却在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知道那声音如天籁悦耳。

 只是…怎么也唤不回来了…

 她美目转盼,滢滢水光闪动,只停在眼中,坚持不肯落下。是从几时起,那样嘈杂的声音将心填得的,再也容不下其他?

 今得耳清净,心却掏尽,空飘浮虚空,再寻不着安排处。

 她扬眉轻晒,凄然苦笑“江湖事江湖了,从前,是子夜多事,太不自量。”

 妄想救尽苍生,岂知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哪是她改得了的。

 垂下眼眉,晶莹水珠悄然坠落,她坚决且清晰、温柔的口吻下,蕴成不容转圜的坚持“从今而后,青竹葯箱不为江湖人设,诸位自求多福,恕子夜无能为力了。”

 济世救民呵,她救得千人万人,竟独独救不了一个容劼!

 从今后,她再非暖,而是寒焰。

 …$$$…

 从今后,她饮水只饮紫苏饮。

 欧子夜轻抿一口带着独特葯草芳香的浓紫汤汁,瑟瑟幽叹。

 几天前,她与容劼也曾来过这家小店,也曾坐过这张桌子,也曾叫过这里的紫苏饮…

 紫苏的味道,她仍然不喜欢。

 索然放下木勺,澄澈美目呆望着空无一物的另一边桌子,心如铅坠。

 三天前,落霞峰上发生的那一切,像是一个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她总是以为一转头,就看得到那张孩子气又爱笑的脸,故意皱了眉头,以不赞成的神情看着她,随便批一通她的错失后,又挂上灿烂的笑容逗她开怀…

 想出了神,她边泛起淡淡笑意,却在下一个瞬间,退成黯然,因为她可悲地清醒着,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梦,容郎…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对她笑,再也不会教训她,再也不会逗她开心…再也不会陪在身边…

 失去了他,她度如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过得了余下的三千六百四十七天。她甚至不觉得今天是熬得尽的。

 独来独往,她曾是平静地一个人孤身过了五年呢,却从未发现,她竟会如此害怕寂寞,不习惯孤单…容郎,把她惯坏了。

 现在她才知道,一个人,是这样可怕的一件事。夜晚黑暗张牙舞爪地包围着她,得她透不过气,那种感情,是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的孤寂。白天,连阳光都像是毫无目的地照耀着,她人眼的一切,再也没有人分享,纵使是桃源胜景,看进眼里,却进不了心里,全都没有意义。

 削葱素手,重又拿起木勺,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她不喜欢紫苏的味道,却是如此地想念着容郎的味道,想起有一次,因为她说了自己不喜紫苏,有个坏心的小子故意喝完紫苏饮后吻了她,惹得她又嗔又笑,拿他没有办法。也许是因为这样吧,现在尝起来,连紫苏都不那么难喝了…

 滞留在这落震峰下,惶惶徘徊,她望着店门前通向“寻山庄”的官道,心自怯然。

 “寻山庄”近在咫尺,她却在此虚耗三口,只为没有勇气走上门去,向周老庄主告知容郎的噩耗。

 要她如何说得出口,几天前还伴她左右的那个人,转眼间英灵飘渺,命殒绝谷,要她如何告沂周老庄主,请他将此讯传予容郎双亲。她如何忍心,让他们听到爱子的死讯,让他们知道,再也盼不回爱子还巢?

 黄杨木碗中残汁渐尽,她俯看空空的碗底,茫然若失,唤道:“店家,再来一碗紫苏饮。”

 等待已久的店家小心翼翼端上清凉饮品,顺手收去空碗退下,神速媲美轻功高手,并且无比明智地保持着沉默。

 即使这位温雅秀丽的女子在他这家小店已呆了两个时辰,即使她已经喝光了四碗紫苏饮,即使他心里十分好奇当陪她一起出现的那位公子为何不见踪影…

 他这家店虽小,每来来往往客人也不少,有些人转眼即忘,有些人却能令人过目不忘…例如这位姑娘与之前的那位公子。

 出色的容貌当然是原因之一。这位姑娘的温柔娇美与那位公子的俊俏率都极易得到他人的好感并为之注目。但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他们之间那股无需言语便表无疑的浓情意。在店中,他们的言谈举止皆发乎情,止乎礼,绝无逾矩,但相处间自然着淡淡温馨,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一对情深种,佳偶天成。

 这样一双鸾凤配,到今,这女子形单影只,虽仍然沉静素雅,毫无失仪,然而眉宇间凄楚悲凉,郁郁寡,他再蠢也知两人定是发生了什么大大不妙的事故,哪里还敢多话?

 正在慨叹着世间多是无情,打散鸳鸯,店老板却见一乘青帷小轿在店门前停了下来,不由惊异地挑起了眉。

 要知本朝礼法最为森严,琼阁闺秀深锁绣楼,一世人出家门的次数十个手指都够数。眼前这乘小轿制作良,轿夫四人,衣冠整洁,秩序井然,轿边小婢打扮得体,显然轿中女子绝非娼优之,而是大家千金。这种身份的女子,竟在此落轿,怎不令他纳罕。

 他这家店,平时连女客都难得见两三个呢。

 之前的欧子夜,因行容打扮,皆似久走江湖之人,故他不以为奇。

 轿帘轻轻掀起,轿中女子扶住婢女的手,娇弱无力,迈出小轿,向店中惟一的空人走去。

 “原来你在这里。”

 欧子夜一碗紫苏饮喝得七七八八,心散神游何曾注意到身外变化,听闻陌生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在耳畔冷冷响起,这才抬头。

 只见她生得杏眼桃腮,琼鼻樱,倔倔瞪着她的小脸上犹有几分稚气,此刻却又带着愤懑之,似是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放下木勺,却不起身,在木椅上微微欠一欠身,轻言:“周小姐好。”

 这少女却是“寻山庄”的孙小姐周绮华。

 周绮华直直瞪她半晌,粉光融滑的眼圈慢慢红透,咬牙道:“容公子都是被你害死的,你倒好,竟有心情在此喝凉饮。”

 若不是她二姐嫁给了“青城派”的门主段志贤,只怕这世人都未必听得到容劼的死讯,更不要说知道这详情内幕。

 虽只一面之缘,当那少年神采飞扬,俊雅秀逸,只一眼便令她为之心折。故而当乍闻他竟使君有妇,她会那般失仪。之后虽知今生无望,她仍忿忿不忘,暗怨自己没福气。不料两后姐夫下山,却带来那样惊心的消息。

 欧子夜秋水凝注,看着她似已哭过许久的眼眶,心下了然,淡问道:“周小姐已知容郎的事情了?”

 这少女,也是喜欢着容郎的呢。

 想起那她因容郎言明已娶房而痛哭失声,她起了怜意,对她咄咄的语气毫不在意。

 周绮华看着她一脸淡然,心头火起,道:“若不是你要容公子上山送信,他怎会遭人毒手,是你害了他的。”

 这三,她亦问过自己千遍万遍。若非为她送信,若非她执意要救慕容父子,容郎今应仍是毫发无伤,好端端地坐在她对面喝他的紫苏饮吧?

 是她错了吗?

 身为医者,救人本是她的天。然而如今,她再三自省,却是渐渐动摇。

 救得了天下人,却失了容劼,这得失之间,到底值不值得?

 她偏开蠊首,捏然苦笑,到如今,就算问出答案又能怎样?

 见她别开脸,周绮华当她心虚胆怯,一径咄咄相:“那唐杰明倾心于你,可有此事?”

 欧子夜眼睫一颤,想起那夜唐杰明带起血花的寒光,柔柔悦音轻应:“那又如何?”

 …所以,唐公子明知容郎是为她传言,却不肯代之向慕容庄主言明,甚至与慕容庄主一同向容郎出手…

 周绮华杏眼火,恨恨道:“所以,他当时不停挑拨,诬容公子居心不良,引得慕容仪动了杀机。他不是为了你,何必做那歹人?”

 唐杰明对欧子夜一见倾心,求亲遭拒一事早已传遍武林。所以当时欧子夜一说容劼乃是她未婚夫婿,所有人都联想到他之前一口咬定容劼有意夺草的动机,对其人品的评价也已跌至谷底。

 明知即使唐杰明是为了美人而害容劼,也怪不得欧子夜,周绮华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冷道:“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容公子才会遇害的,事到如今你怎还有脸活着?”

 她只是恨啊,为何容劼先遇到的不是她?

 如果他先看到的是她,凭那父母命、媒妁言,二人便可共偕白首,便不会有这欧子夜,他也不会魂断落霞。

 然而如今容劼却死了。

 且连尸首都找不到。

 想起今,她向母亲央求了半天才得以以进香之名到“普济庵”遥祭亡灵,她目幻利波,划向静坐一隅的白衣女子“若我是你,早不为人矣。”

 有资格怪她的人,只有容郎和他家中二老,哪轮到这只见过容郎一面的少女了?

 欧子夜不动声“若子夜似姑娘,能得容郎一顾否?”她淡定从容,却也动了怒,这一句话,破天荒地加入冷讽,白了眼前少女的娇颜。

 她浅笑,心中漾起涩涩悲意。蒙君垂爱,故今不受人辱。然容劼已不在了,赢得这小小口舌之争又有何益?

 “老板,结账。”

 一碇碎银轻轻搁上木桌,她兴味索然,再无意与周绮华多作纠,背起葯箱,步出客店。

 周绮华既知容郎之事,那周老庄主亦已知闻。此地,她不盘桓。

 唐杰明…说起来,果然是她救了不该救的人,才有今之祸。

 如果可以重来,这一次,她会撒手。

 纵使将这一身所长,换取一个容劼,她亦心甘。只可惜,老天从未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闻琴解佩神仙侣,陀谙罗衣留不住。

 千愁万恨,到如今,她也只能认命。

 …$$$…

 元丰四年六月十三,群豪会战落霞峰巅,夺焚兰紫芝。未几,果落人亡,死伤过半。

 斯役,容劼一战成名,慧星陨落。欧子夜拂袖绝然,从此拒为江湖人医。

 经此一役,中原武林损失惨重,参战之各门派无不闭门思过,江湖冷落,元气大伤,倒是难得地清明了好长一段时间。

 其间,比较引人注目的两件事,一是慕容世家不断延医,但萧礼德与慕容寒城始终昏不醒,群医束手;二是落霞峰役后不到一月“飞龙堡”少堡主唐杰明突然失声,葯石罔效,再不能言。

 此后欧子夜孤影飘泊,萍踪不定,依然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只是再也无人见过她开怀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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