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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章松散,文词矛盾,故事亦不够畅也毫无冲突起伏,过度平淡,男女角儿的爱情萌生得没头没尾,不足以让看倌感受到他们生死相许之坚,现将稿子退还予您,期盼后能再收到更进步的文章…”

 手儿轻颤地执着薄薄一张纸,字字都像针朝心头扎,痛得让人呻

 幽幽轻叹声从菱形小嘴飘散出来,花趴在桌上,将那张退回稿子的短短纸笺一并在底下。

 “我真的没有写书的天分吧…已经是第四、五次尝到这滋味,怎么每尝一次还是觉得心好痛呀…”花双眼蕴着热泪,呜呜哭了两声,随即没了声响,她再起身,脸上仍挂着泪珠,拆开纸包,将一整叠的手稿取出,随手翻了几张,嘴里喃喃有话“文章松散…文词矛盾…不够畅又没有冲突起伏,平淡…爱情没头没尾…他明明就跟她说爱她了,这还不够说服看倌吗?他们有爱呀,不但用嘴说,也用身体做了,到底还有哪里不足哩?”

 花懒得收拾被她翻的散稿,任它弃置一旁,褪掉绣鞋左右一蹬,管它被她甩到哪儿去,人躺在小躺椅上,倍受打击地提不起劲。

 小躺椅旁就是小绣窗,好几枝花探进了屋,落入她的视线,她伸手去拨,拨落几片花瓣,她对着花自语“是不是我不懂什么情呀爱的,所以写不出动人心弦的作品?可是我明明嫁过人,也爱过人呀…”

 是呀,她爱过人,那人正是严虑,她真的爱他…或许因为嫁他,夫的关系,他的存在变得与众不同,即使成亲前她对他一无所知,他确实只成为她心底唯一一个人。

 难道…她这样的爱,也算没头没尾,没原没由,没道没理吗?

 她的确不知道自己何时爱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上他。就只单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那么现在两人再无关联,她也应该不爱他了,不是吗?

 那么,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一天与严虑的不而散耿耿于怀?他与她短短一年寿命的姻缘里“不而散”已经稀松平常,她早该习惯了,可是他一脸气恼,拂袖而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好是茫然。

 被退稿很沮丧,和他不而散更沮丧。

 她真的不懂爱,太艰深了…

 花闭闭眼,再睁开时哪里还有消极,她勾起笑“算了,这篇不行,我还有别篇。快写完了,我再投。”她什么都差,就是勇气十足、耐心奇佳,她想写、她要写,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功。她会懂爱的,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嘛,男人与女人,天雷地火、石烂海枯,反正就这样继续写,她一定能写出感动人心的爱情…

 “又被退罗?”二妹花盼不知何时摸进了她的房,迳自拿起退稿纸笺看,边看还边附和纸上条列出来的缺失,螓首直点。

 “你瞧什么呀?!”花板着脸,跳下躺椅去抢纸笺,一人手就马上将它藏往怀里。

 “反正每一张讲的都大同小异,不是平淡就是松散,再不然就是男女角儿的爱情爱得很奇怪。”花盼笑道。她知道大姐爱写些有的没的玩意儿,也幻想着有朝一能在各家书铺里买到她的大作。

 “哪里奇怪了?我觉得很感人呀。”她自己写的时候还哭了,哭得脸眼泪鼻涕的,佩服死自己了。

 花盼盘腿坐在地上,拾起几张散稿,大略看完。

 “你说,这本书里的男角儿为什么会爱上女角儿?”她提出第一个疑问。

 “嗯…因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第一眼,男角儿就被勾走了魂,当下决定就要她,多美的开头!

 “就这样?”花盼动动柳眉,哧地一笑。“没有更坚定一点的理由?”

 “什么叫坚定一点的理由?”花不懂。

 “例如男角儿替女角儿挡了一刀,那温热热的血溅上女角儿的脸,热烫得几乎要融了她,那一瞬间,她觉得被保护着,有人为她几乎要舍命,一时芳心颤动,感动得以身相许;或是男角儿从小到大被双亲呀师父呀养父呀凌鞭打得不再相信世界上有好人,他愤世嫉俗,看到活生生的动物走过他眼前,他都忍不住暴戾地杀它们,蝶儿没事飞过去也要被他砍成碎片,偏偏女角儿善良天真,看他一身的鞭伤还会着眼泪抱住他,问他痛或不痛,男角儿被她哄护得忘了身在何方,抱着她睡就会忘却恶梦忘却仇恨…拜托,这是写稿最基本的程度吧。”花盼随口说来就是一段故事。

 “盼,你是不是也有在写东西?”出口成章的好本领让花怀疑。

 “…没有呀。”花盼投给她一记“你怎么会这么猜?”的笑觑,继续低头去看花的退稿。

 “你刚刚沉默了一下。”花戏觉得她停顿得很心虚。

 花盼纤指点点稿子,狡狯地转了话“你的男角儿告白得也很奇怪,他把女角儿折磨得要死,我看他拿鞭子打她时也没有心疼,最后这句『我爱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呃,他事实上是有偷偷爱她,只是他不擅言词,习惯以冷酷包裹自己,他打她时有心痛,真的。”花凑过来,为花盼补充她书里没写的部分。

 “你要写在书里,而不是在我耳边补充。看书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吗?你能一个一个去说这男角儿多爱在心里口难开吗?”又读了两三张,花盼皱皱鼻“姐,你写得真的烂的…”大姐没拿写书当正业是最明确的选择,还是担起花家小掌柜的身分,经营这家一丁点儿大的饭馆才不至于饿死。

 花汗颜垂首,表情痛苦,双掌抚在心窝口,仿佛那儿刚挨了重重一箭,正爆淌着鲜血…

 “盼、盼,你好狠…”比那些退稿的纸笺更不留情面。

 “实话实说而已。”会狠吗?要知道,书一铺出去,收到的回信批评会比这更狠十万倍,要是这程度就挨不住,那么还是请她早放弃吧。

 “一定是因为我没有谈过情说过爱…”才写不出风花雪月的好东西,呜。

 “拜托,你连亲都成过了耶。”说得好似自己是黄花大闺女一样,太没说服力。

 花盼从地上爬起,拍拍裙后,抱起沉沉的稿子,坐在桌前看比较轻松。

 天,男女主角是笨蛋吗?对话真是蠢到极点…只有火辣辣的云雨戏还能看,模仿时下最热卖的书《幽魂乐无穷》有三分味道,但还是不太顺畅。

 “我是嫁过人没错,可是我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所以我写不来那股味儿,对不?一定是这样的,唉…”花唉声连连,一唉就停不下来。

 “大姐夫不爱你吗?”花盼按按额际,被稿子里的幼稚桥段给震惊得隐隐发疼。

 让妹妹这么一问,花连心都揪疼起来。

 虽然很不想吐实,但还是无法撒谎,她怨妇似地摇摇头,没注意发髻上的花坠了一朵,像发际的眼泪,落得又急又快,让人轻易略视它。

 “我没有感觉到他爱我,他一点都不爱我…”真伤人的事实,但她自己一直是明白的,这不是忽视掉就能假装不存在的现实。

 严虑并不爱她,所以他对她不特别,所以他不常对她笑,所以他不常专心听她说话,所以他甚至连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那么冷淡,所以他才会老早就萌生想休离她的念头…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正好”嫁给他的女人,她的位置可以有无数个女人来代替,她什么也不算,所以他不爱她。

 “不爱你还能大你的肚子?”花盼斜眼瞟瞟花还算平坦的小肮。

 花一震,连急退了几步,捂着肚皮,一脸心虚得紧。

 “你知道了?!”

 “你没有发现自己发福的速度已经超过寻常人吃喝玩乐努力养赘的速度吗?我不会蠢到以为你是心宽体胖。”花盼向来是三姐妹里最精明、观察力最敏锐的。全府上下或许都被花诓了去,独独有她,拿一双美眸将一切看得透彻。“几个月了?”

 “三个半月快四个月…”既然瞒不住盼,就全吐实了吧。

 “大姐夫不知道吧。”这句是废话。要是知道了,哪还会让她大姐胡来。

 “嗯。”“我只能说,你真有胆,明知道如此还和大姐夫离缘,而且更瞒着他。”真想看看严虑知道这件事情时的表情,应该会很采。“万一他发现…”

 “他才不会发现!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发现!我自己生自己养自己教,孩子也姓花,跟他无关。”花倔强说道。

 “好好好,随你便,反正也不关我的事。”花盼伸手去摸花的小肮,软软的,还没有太明显的隆起,真不敢相信里头孕育着一条小生命。“现在还瞒得住,再过几个月呢?你的肚子会像让人吹起来那样凸出,只要是有长眼的人都知道里头藏了什么玩意儿,你以为大姐夫会再被你蒙住吗?”

 “反正我和他以后不会再见面。”花将脸撇到另一边。

 “今天不是就见到了?”花盼从小妹口中听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钜细靡遗,半点不漏。

 “那是意外。”她也没想到会被他堵到。

 “你怎么能保证接下来六个半月都不会再有意外?”

 “我有这种预感。”花不知哪来的自信,说得笃定。

 预感?她还面杆哩!花盼真被花打败了,她这个大姐,有时精明干练得唯我独尊,有时又一古脑傻劲,愚蠢加上冲动及不明所以的鲁莽,两种性格明明矛盾,偏偏还能同时存在这个女人身上。

 “通常呢,你越是不想见谁,那人就越是作对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花盼说着,像在预言一样。

 “少触我霉头!”花双手成扇,使劲在花盼面前扬呀扬的,将那番诅咒她碰见严虑的话给扇飞。

 “你等着看吧。”花盼只是冷笑…不仅是对花冷笑,也对着花的稿子冷笑。反正两者一样蠢,一块冷笑正好省了功夫。

 “哼。”花不服输地重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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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不想见谁,那人就越是作对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

 花实在很想拿把菜刀,将说出这句诅咒的家伙给砍成十段八段下锅爆炒,顺便撒些葱花再上桌。

 就在花盼说完的没两天,花又碰上了严虑,这一次,是在她替自家饭馆送外烩到隔三条街的赵府里遇见的。

 严虑正受聘于赵府老爷,为他的府宅右厢设计新景,过了中午,赵府老爷直接派人到花家饭馆点了些热菜热汤,让他们送过来,花家饭馆今天的生意不错,两三名跑堂都有各自的订单要送,花戏一大早就被李某人给逮出府去玩乐,花盼是不睡到月亮出来绝不会醒的,不得已只好由她亲自跑一趟,料也没料到这一趟竟又遇上他。

 缘。孽缘。

 “你将东西放到那边的桌上。”赵家管事指挥着花,指着不远处的凉亭。

 花点点头,到了凉亭石桌,将一盘盘热菜摆布好,她听见赵府老爷问着严虑,要怎么做才能拥有“白摇天,青涨地,一片野怀幽意。杨花点点是心,替风前,万花吹”的美丽园林。

 严虑没花费太多时间思索,他在纸上揣摩出那风景,赵府老爷直击掌称好,哈哈朗笑。

 花知道他的构想总是让人惊,这是他的本领,迄今还没有哪一个上门找他设计园林的客人有怨言或失望过的。

 “严师傅,我们先用膳吧,用完膳再来讨论那块空地。我女儿是想挖个荷花池。”赵府老爷领着严虑往凉亭走。

 花听到身后动静,加快布菜的动作,准备在他们靠近之前先退开,却不知道有一双侵犯的目光已经将她背部优美的线条览一番。

 “这个跑堂的姑娘还标致。”赵府老爷瞧着花,汗水浸濡她的衣衫,她的长发挽个轻髻,再将垂披下来的青丝扎成发辫,少了及长发的披散遮掩,粉樱花泽的衣裳背后透出一大片的濡,隐约可以看见衣裳里肚兜的红系绳,形成人风情。赵府老爷以为严虑同样是男人,对这下的话题也会感兴趣,所以暗声朝他说了,还迳自边打量花边笑“肌肤赛雪,丰盈浑圆,这种女人抱起来最舒服了。软软的像团云,躺在身上像睡在云里。”

 严虑嘴角一搐,差点一拳挥出去打断赵府老爷的话…顺便打断他的牙。

 花的肌肤有多柔软多滑腻,花的丰盈浑圆,花抱起来有多温暖多舒服…关、姓、赵、的、、事?!

 他比姓赵的更清楚花的身体多像团软绵绵的云,尤其是当他吻她时,这朵云彩会染上丽的赤彤,就像衬着红一样,从头顶红到脚趾,如果不是她的发太深,说不定连每一发丝也会红透透;他比姓赵的更明白花的丰盈浑圆有多人,握在手掌心的触感多甜腻…姓、赵、的、管、这、么、多、有、他、马、的、、用?!

 “不知道这姑娘许人了没?年龄看来是大了一些,不过收来做妾应该很不错…哪家的闺女?”赵府老爷问着一旁的管事。

 “应该是花家饭馆的雇员。”

 赵府两主仆还在头接耳,严虑已经先行一步迈开步伐,以高颀身躯挡住任何可以投在花身上的视线,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到花身后,手掌一扯,将她的发辫解开,她一头长发,将她背部那汗濡的美景全数掩盖在青丝后头。

 花吃惊回头,看见严虑一脸肃杀,不明所以,不懂他怒气冲冲所为哪桩…难道光是瞧见她,都会让他不开心至此吗?!

 她眼底有伤,咬着,双掌不自觉叠在腹间,靠着孩子的存在给她力量,仿佛必须如此,她才能有勇气维持骄傲地与他平视。

 “你干什么?!”她板起脸,看着绕在他指节的系发绳,一把抢回来。

 “被看光了还不自觉?!”严虑的表情比她更冷。

 “看光什么?”她不懂,反问他。

 严虑说不出口,只能冷硬虚应“看光你渐宽阔的围!”

 “你…”花像被一股巨大的闪电劈到,轰得她每一头发几乎都要竖直起来,她瞠着眼瞪他…还不都是你造的孽!是谁害我不得不变成这副模样?!我没叫你赔钱补偿我围宽了几尺,你倒先嫌弃起我来了?!…她差一点就这样回吼他,幸好她及时再度咬住,才勉强咬住回嘴的冲动。她才不要让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哼!

 宝宝,你看你看,这个就是你糟糕的爹爹,你看你看,他对娘一点都不好,对不对?真是混蛋,对不对?长大千万不要孝顺他,有没有听到?花很小人地对着腹中娃儿默声数落。

 “严师傅,您认识她?”赵府老爷没忽视两人诡异的一来一往。

 “不认识。”花比严虑更快反驳,瞧也不瞧他,转身继续将菜放在桌上,一忙完便盖上篮子。“盘子我们明天会有人来收拾顺便结清帐,谢谢惠顾。”说毕便转身要走。

 她的一句不认识让严虑错愕,她否认得太快,不留余地也不假思索,急于撇清两人的关系,严虑是被她错身而过时发际的花香给震回神智,他几乎是马上跟上她。

 “我们不认识?!”他对她透透了,连她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

 “这位公子,你不要用装这种劣等手段调戏良家妇女,我们本来就不认识。”花不但撇清关系,还将他当成纨绔子弟般,用嫌恶的口吻重申一次。

 “花,你再说一遍试试!”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她仰起下颚,回嘴。

 被狠够潇洒,比他这个男人还要绝情绝义,对待弃夫绝不手软。

 严虑心情复杂,她越否认,他越想她承认…承认什么呢?承认他就是那个活该倒楣被她狠狠撂来休书休弃的可怜前夫?他应该要比她更想否认那段失败的婚姻,难得她如此上道,不与他藕断丝连地牵扯不清,主动抹杀往事,他如果打蛇随上,跟着她一块装傻作戏,不会有人再去想起他倍受屈辱的姻缘,他何乐而不为呢?偏偏他反常,竟然不想就这样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形同陌路。

 花越过他,抱着大竹篮往赵府大门走,严虑伫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此情此景,像极了那天她决绝地离开严府,让他好想好想要…

 “严师傅?严师傅?”赵府老爷的大脸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自扬在半空中的手掌停顿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赵府老爷没临时出现,他恐怕就要伸手去擒住花,擒住她之后呢?他不清楚,只能抡握着拳,将它收回腿侧。

 “严师傅,您也中意那个姑娘是不?我让人去探探她的底,我自己也颇中意她这型的美姑娘,不过当然严师傅喜欢的话,我是不会与您相争的。”赵府老爷笑地想讨好严虑,以为严虑真如那姑娘所言,是因为看中她而想用手段与她攀谈,甚至不惜假装与她稔。男人嘛,见到美人儿难免心猿意马,他懂他懂,就连他也想趁机去摸摸那美姑娘的柔荑小手,调戏调戏她哩。“赵福,还不去?”

 “是,属下立即去。”

 “不用了。”严虑出声制止赵管事的多事。“我清楚她的底细。”他眸子冷冷的,调向赵府老爷,眸中的凛冽让赵府老爷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被瞪…呃,被敌视的缘故何在。

 赵老爷陪着笑,严虑却没陪着他一块笑,就在赵府老爷要抹去额边滑下来的冷汗,顺便询问严虑为何瞪他瞪得如此出神时,严虑先开了口。

 “赵爷,我看这园子的建造,我无能为力。”他不与赵老爷同桌用膳,反而走回放画稿的石桌,收拾纸张,连片纸屑都不留。

 “咦?!为、为什么?!我们不是相谈甚…”

 “因为你的品味太怪异,严某恐怕难以胜任。与其后造出来的园景不对你的味儿,不如早些承认自己的无能。”

 “严师傅何出此言?您、您的设计稿,我非常非常的满意呀…”

 “你觉得她漂亮?”严虑突然问。

 “呀?谁、谁漂亮?”

 “刚刚那个姑娘。”严虑还在瞪他。

 “很漂亮呀,眉儿黑黑,眸儿大大,儿小小,标准的美人胚子…”赵府老爷答得战战兢兢,看见严虑蹙眉,他心一惊“难道严师傅不这么认、认为吗?”

 “你竟然会觉得她美?!你的眼睛瞎了吧?!你这么肤浅的品味哪可能会懂我绘在纸上的清灵脱俗,又哪里配得上『白摇天,青涨地,一片野怀幽意。杨花点点是心,替风前,万花吹』的绝?!挖什么荷花池?!你会懂荷吗?!你会赏荷吗?!”严虑冷言轰他,字字不留情面。“她美?她美在哪里?那两座小山似的眉毛?!还是那对水灵灵的大眼?!还是那红滴的小嘴?!她美在哪里?!”

 “她她她她…她不美!她一点都不美!我光看到她就伤眼!”赵府老爷被问得脸是汗。严虑咄咄人,分明就是要他说出这番话,而他也说了,严虑紧绷的脸庞明显放松,满意了他的答案。

 “很好,算你还有眼光。”严虑就是不喜欢听见有人在他面前夸花,说她有多美、多、多人,他知道她是美丽的,但那不干任何人的事,听到有人赞美她,他心情恶劣。

 “那园子的事…”

 “明再谈。”严虑将手上的纸卷给随行小厮,人便走了。

 “这严师傅还真奇怪,夸其他姑娘美,他在气什么呀?说她美是我没有眼光?!什么怪论调嘛…”赵府老爷忍不住在严虑背后嘀咕。他也只敢在严虑背后嘀咕,要是当着严虑的面说,惹得他大老爷一个不,又撂话不替他建园子,那才真叫得不偿失。

 严虑追着花出了赵府,她正站在府前石阶上左右张望。

 “三子不是说送菜到隔壁吗?怎么不见踪影?人不见也就算了,连马车也不见了?别叫我从这里走回饭馆呀!”她轻踱着脚步,引领而望,正当中,阳光热热辣辣,她一小步一小步朝阴影方向退,想缩身找块荫凉的地方藏,这一退几乎又快退到赵府大门口,她退着退着,背脊撞着了人,眨眨眼抬头,除了严虑还会是谁呢?

 怎么这么快又二度相遇了?花盼的诅咒还没完吗?

 花故意叹气给他听,彰示她有多不情愿遇见他,又故意将脑袋撇向另一边,搜寻着花家饭馆的另一名跑堂三子。

 “我送你一程?”

 她瞟他,又马上转开眼。“我爹叮嘱过,不要随便上陌路人的马车。”

 严虑要不是够理智,他会当街在这里打她股!

 “我们成亲一年,我对你透了!你还敢再说我是陌路人?!”

 “喔?”她那对漂亮细致的柳眉挑动,微微的,连带长长的黑睫也跟着轻扬。“透了?好,我的生辰是几月几?”她考他。

 头一个问题就问倒了严虑。

 他真的没去记她的生辰,那重要吗?

 “我最喜欢的颜色?最大的兴趣?最常说的话?喜欢的食物?讨厌的食物?”花每问出一道题,嘴角的冷勾就越深,与其说她在笑,不如说她是气到隐隐搐。她的问题都没有刻意要刁难他,这些答案都是浅显易见的,他们成亲一年,要知道这几个简单答案根本不成问题!

 宝宝,你看你看,这就是你的坏爹爹,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点心思都没有放在娘身上过,你看你看!过不过分?!过不过分嘛!你现在把耳朵捂起来,对,因为娘要骂一些小孩子不能听不能学的话…

 她气,吼了:“严虑,你真是个他娘的天杀第一号大混蛋!”还敢大言不惭说跟她透了?!

 “你问的那些都是无关紧要之事,谁会费心思去记?”严虑自知理亏,却也觉得她太钻凿细节。

 “你是九月十四亥时生,肖龙,最喜欢的颜色是墨黑色,最大兴趣是画园林图,最常说的话是『安静,不要吵我』,最喜欢吃辣,讨厌清淡的食物。”花嘴,一项项细数出来。他口中无关紧要之事,她全都搁在心上,没有刻意去牢记,就只是生活在一块,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无心却又深刻地记下来的。“你除了知道我叫花之外,还认识我多少?”

 将他视为陌路人一点也不污蔑他!

 “我知道你喜欢花。”

 哼,这也敢拿出来讲?

 “我更知道你讨厌花。”所以才会在她离开严府之后,下令将她之前种植的花全数砍尽杀绝。

 “我只是想顺道送你回家,有必要拷问我一堆难题吗?”娶她时都没这么困难。

 “那么你应该看出来我刁难你,就是不想让你送吧?”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严虑撇,为她的不知好歹而冷嗤。

 严府小厮已经将马车驶近赵府门口,严虑望向她,她还是不瞧他,他听见自己心里在叹息,却不想表现在脸上,他上了严府马车,小厮“驾”的一声,马车驶离。

 花一直叫自己朝反方向看,就是不要目送他离开,那种感觉好像被人抛弃下来一样,她讨厌这样想,她是有骨气的,不接受他的讨好,从头到尾都是她不要他的。

 但是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挪动双眸,往马车消失的街道而去。

 “宝宝,你看,他真没耐心,都不知道要哄人,我哪是真的要刁难他?只是气不过嘛。”她摸着小肮,可怜兮兮地苦笑“你说,有哪个丈夫会完全不明白子的喜好?我问的那些很难答吗?我太过分吗?结果你看到了没,他的表情多困惑,好像我多坏多恶劣似的…他不知道,当他说出无关紧要这四个字时,我好难受。”最后这四个字,她没了声音,以为没说出口就不会有人听见,包括她自己,只要听不见,难受就不会存在。

 花滑坐在石阶上,沮丧得像失去泰半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好像坐着好久好久,脑子想着她刚刚问他时,他脸上的神情;想着他坐上马车前时的眼神;想着自己以前也时常这么孤伶伶地坐在房门口等他,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回房也从来不会温柔地给她一个拥抱,有时她想挨近他撒娇说话,他还会赏她一句“不要吵我”的警告,迳自埋首于绘制园景图间…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不体贴她、不关心她、不理睬她,要听到他多说几个字就必须怒他、跟他吵架,否则他根本不会费心听她说半个字。她也想好声好气与他分享一整天的生活趣事,收到退稿单时也想假哭地扑进他怀里,要他陪她一块臭骂退她稿子的那些瞎眼书商,赖着要他安抚她,说她写得好,是那些书商没眼光。

 像现在真好,她不用再因为他对她的冷淡而哭泣,他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了,他皱眉看她,或是同样不在乎她,她都可以释怀,反正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好讨厌翻腾在起起落落的失望里,好讨厌自己总是为了他的态度郁郁寡

 她鼻,深深呼吸,不要再去想那些教人不开心的事。

 “死三子,八成又忘了我还在赵府,这下好了,宝宝,你得陪着娘一路走回去了…”她撑着,小心翼翼起身。三条街呀…真远,恐怕得花上半个多时辰,偏偏今天又热,她午膳也还没吃…

 她是不委屈啦,就怕累坏饿坏肚子里的心肝宝贝。

 原地哀怨不如开始举步而行,一小步一小步的走,总是会到家的。

 花抱起大竹篮,踩入光正炙的街道,正午的阳光会咬人似的,才晒了一会儿,她已经觉得肌肤又刺又痛,若不是怕醒目丢脸,她真有股冲动想拿竹篮罩头,帮忙挡一挡烫人的金乌。

 好热…

 汗浃背的,真不舒服。

 花突然想到严虑拆掉她的发辫,难怪!难怪她觉得背部闷得好热好热,她就是嫌天热才会将长发整齐扎束起来,他竟然说她绑起头发就没办法靠长发来掩盖她的体态,听听,这男人多毒!

 哼!她才不会因为他的一句嘲讽就一辈子披头散发!

 花咬着系绳,快手地扎起麻花长辫。这样才清呀,不然整把头发全披在背上,等同于穿了件皮草,热昏她事小,热昏她肚里的心肝宝贝找谁赔呀!

 她才扎完辫,一名年轻妇人抱着孩子,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她回头,望着不熟悉的脸孔,不解地盯着妇人送过来的笑容,妇人将她招近一些,才凑到她的耳朵好心告知“你背后的衣裳透了,教人看见兜子系绳和肌肤了。”

 花几乎是马上跳起来,一手揪住背后的衣料,脑袋使劲想探到自个儿背后去瞧清楚…

 真的!她背后那片濡将轻薄的料子透尽了无边,这几气温高,她偷懒不穿内衬,就是贪求凉快一些,这下可好,汗的内衬被她在房里,她的汗水全让外头这件薄料子给得爽快,这种粉的浅色衫子一碰到水,根本没有任何遮掩保护的作用!

 花想惨叫,也想挖个地坑杀自己!天,她用这副丢人的模样抛头面多久了?!

 她努力回想…她一开始在花家饭馆打苍蝇,掌柜的座位是面对众人的,所以她的背糊得再惨也没人瞧见。然后订单太多,大伙忙不过来,她也接了一份,便是送六菜一汤到赵府来,她提了菜,坐上三子的马车…还好,在马车里也不会有人看见春光。紧接着她下了马车,进了赵府,开始布菜,后来严虑就过来将她的系发绳抢下来,她的发…

 “呀!原来他说的看光是指这个吗?”花猛然醒悟地低喃,瞧见年轻妇人仍在,她赶忙朝对方鞠躬道谢,妇人笑笑摇头,直称是小事,便抱着孩子走了。

 花快手解开头发,让那片黑瀑继续替她挡春光,热死总比丢脸死好。

 严虑是这个意思吗?原来他并不是要讽刺她胖,只是担心她让人瞧光光?

 他…在吃醋吗?

 不对不对,花,你又来了,老是迳自将他的意思往好处去想。你还记不记得,他第一次送你的那条玉颈链?你感动得半死,那时只觉得他好好,他表面虽冷,心却是热呼呼的,他看似冷漠如冰,实则情热似火,他爱你爱你爱死你了。结果呢?那条玉颈链是客户拿来贴工钱的!不拿白不拿,拿了又嫌麻烦,当了又换不到几文,干脆送给你,你的眼泪你的感动你的心花怒放你的小鹿撞你的少女情怀你的英雄崇拜全是

 冷静,你一定要冷静,严虑只是在嫌你,他就是那个意思而已!

 不要自作多情了,不然…又要失望了呢。

 虽然是如此告诫自己,花却是笑了。无论心里怎生又怎生地否定他,在最小最私密的心灵角落里,还是有个好小好小的嗓音在咯咯直笑,说着她还是相信他在护着她,他不想让人见到她若隐若现的背部景,他在吃醋,他在独占,他不开心她被看光,他呀,是有那么一丁点点点点在意着她呢…

 嘴里说着不想让他影响心情,又还是让他牵着鼻子走,花觉得脚步轻快起来,背上像了对翅膀,拍呀拍地将她提在半空中,她脚尖蹑着地,小跑步起来,跑没两步还转个圈圈…

 “…少爷,咱们又折回来赵老爷府上做什么?您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不远地,严府的马车歇在花身后的小巷边,驾马车的小厮摸不着头绪,只得转身透过小棂窗问着车厢内一脸沉思的主子严虑。

 严虑凝望着翩翩起舞般的花,她裙上绣着蝶,随着她的步伐飞腾起来,几乎像是活灵灵的。

 她前一刻还和他争个输赢,下一刻又自得其乐地跑跳起来,心情似乎非常异常的好,是因为她争赢了他、气跑了他,所以才会如此开怀?

 思及此,他黯下眼神,觉得自己真是失败,竟然让子以不见他为乐。

 “跟着她。”

 他知道,她现在有精力活蹦跳,但那只能维持片刻。她的体力有多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每回爱过她之后,她都是睡得最死的那方,反而花费浑身解数讨好她的男人得眼睁睁看她香甜睡去。

 外强内干的软壳小蟹…这是他暗地里为她取的昵称,在她睡得很之际,他才会这么叫她,这是取笑,也是实话,她就像软壳蟹,外表看起来威武还颇能吓唬人,但骨子里全是软的…要是让花听见了这小名,她又要同他吵嘴了,吠吠地说她才不是软壳小蟹,又吠吠吠地说她有多坚强多勇敢多不容易被看扁,虚张声势。

 果然完全如严虑所料,外强内干的软壳小蟹在半条街的路程就耗尽了全力,蹦蹦跳跳累了,只能将手里的大竹篮倒置,一股坐在竹篮上吐舌扬风,乐极生悲的用力气。

 爱跑嘛!爱跳嘛!爱转圈圈嘛!将三条街的力气全部用罄,榨得不剩半点。打从怀孕后她体力变得更糟,有时连在饭馆里追苍蝇都会追到头晕目眩,现在她眼前一片暗黑,口噗通噗通地跳,真不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严虑让马车停在花面前,半掀的幕帘探出他的手掌及同样面无表情的脸孔。

 花有些吃惊。怎么又见到他了?他不是老早就走了吗?算算时间都够他回到严府去喝好几杯茶了。

 她不知道心窝口泛开那股热热的东西是什么,严虑的表情并不热络,连眼神都是淡淡的,她在他脸上读不到任何外的情绪,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她太驽钝?

 他没再催促她,掀帘的手也没收回,就这么维持着等待她点头上车的沉默与静止。

 “我爹说不可以随便和陌…”

 严虑眉淡拧,知道她又要说出那种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推托。

 “我不记得你的生辰,我只知道你是出生在花开的季节,花开了,就表示你的生辰快到了。”车厢里的他突然这么说道,声音没有起伏,比她小时候上过的学堂夫子说话声音更平更让人想打瞌睡,可是却扰了她的一池心湖。

 他说的这番话,是她在房花烛夜对他叨叨念念的自我介绍里的一句,她没有直接告诉他,她出生在哪年哪月哪哪个时辰,她只说了,她是花,春天来了,花开了,她也出世了。

 他记得的!

 宝宝!宝宝!你听你听,你爹爹还是有一点点良心的嘛,呵呵呵…好吧,娘准许你以后对他孝顺一两天啦。

 花很高兴,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连严虑都困惑挑眉,不明白他是哪句话还是哪个举动让她发笑。

 她从竹篮上跳起来,没尊没严地爬进了严虑的马车,心里不断细数他之前对她多么不好的声音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真容易足,因为他折回来载她了,不是吗?这一趟路可不是巧遇,他是“专程”来接她的呐!

 专程的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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