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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医院记事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愿意回想那段暗淡的时光。记忆中最深刻的是除了那场雨外,再就无雨,北方夏之特有的漫天柳絮,丝丝缕缕地纠裹着干热的夏风,一股脑地侵袭着我干涸的眼眶和无助的心。

 从我自行放逐于城市失业大军后,我尤其栖惶的是妈妈的病,洗肾只是权宜之计,每到夜里,我握了她的手久久凝神她的白发不能入睡,她那时一宿要折腾十几次,每当听到她不由自主地轻声呻,我都象听到死神一点点临近的脚步声,感觉病魔一点点正窃夺母亲的生命。

 那些日子里,我经常于清晨和黄昏漫无目的地徘徊于附近街道上,感受风袭入生活的难耐之、切肤之痛。我清楚地知道,目前只有两件事要做:我辞职的事,是要瞒住妈妈的;而妈妈的病,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

 实际上,离职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金钱上的缺失,我的工资无论在司法厅还是在监狱,都不过千把块钱,这微薄的薪水对于我母亲的病,是杯水车薪。我那时想到的唯一钱的法子,还是卖房子。我在司法厅家属区的房子是房改分房,这套五十多平米的一楼当时只了三万元钱就买到手中,现在以它的位置和地价,应该值二十几万。

 我求小婉打印了百多份售房广告,瞒了母亲在我所在的城区广而贴之。我把那台新手机从盒子里解放出来,天天背着妈妈和人家商量房价。这样就不免会经常有人来看房子,我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们不要声张,当我带了他们一声不响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时,我很庆幸母亲那时已经没有太多的精力从自己的卧室出来,看这些陌生人闯入来觊觎她女儿的宝贝房子。

 房子一周就出手了,被我家的三楼买去,他家有个刚退休的老太太,正想用这个房子开一间小卖店,我们是同事彼此也都信任,再不用换房本上易税,签个协议就易了手。把妈妈动员出去,我着实费了不少心,好在和小婉已经达成了攻守同盟,我们就合伙儿骗她说房子单位要给装修,得搬出去两个月,妈妈开始也有点怀疑,但她老人家的精神头儿大不如前,虚弱度,只有透析后才精神一两天,已经顾不上想太多的身外事了,就由着我和小婉把她搬到了老姨家。

 我们暂时安顿在那里,好在姨夫姨妈离婚后姨夫净身出户,姨妈又出国访问,家里偌大的房子只剩小婉一个人住,我的小表妹非常热情地接纳了危难中的我们,老姨在国外也一再电告要全力帮助我们渡过难关。这时我手里已经有了二十五万,完全可以支付换肾的费用了。

 我在医院开始了一连串的身体检查和吻合细胞组织排列测验,每一项检验都顺利通过,每一個检验报告都在鼓励我向前迈进一步。

 最后定在六月下旬,安排我和母亲同时进入手术室。

 这样重大的事情,都是由我和小婉两个女孩子决定的,我们甚至极为有远见地从劳务市场雇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来,许给她每月800元的高薪,是为了在我手术后恢复的十几天里,由她来帮助小婉来照顾我们大小两个病人。

 和医大一院真的很有缘分,在半年的时间,我在这一家医院做了两回手术,只不过这次换了内科。临手术头一天,我悄悄入住与母亲相邻的在另一间病房,上午进行了例行检查,下午,负责主刀的内科主任在我的病房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一再告诉我不要害怕,国内医院这个手术的成功率非常高。这我绝对相信,因为我知道高级病房里正住着一位香港病人,特意回大陆来寻找肾源,最后也将要在这家医院手术。

 主任还非常耐心地向我待手术前后应该注意的事项,这期间,除了我和母亲加起来一共四位主治医生在场,还有好几名内科医生和实习医生都来看我,我看得出来,他们有的是听主任术前待,有的就是出于好奇,因为未婚的女儿给母亲捐肾在医院并不多见,他们都想看看我是什么样。

 内科病房给了我们母女最大的关怀和照顾,护士长一天几回亲自来问长问短,一个劲地鼓励我不要害怕。在下班前,小婉照例一一给医生和麻醉师送上红包,我们之前还担心过这种一托二的手术是不是红包也得双倍,哪知道被他们一致拒绝,主任甚至责备小婉说你姐姐家里这种情况,我们怎么忍心收她的钱,老太太手术成功以后费用大去了,好好给你姐补养身体,她今后的负担重着呢!

 手术前的晚上我和小婉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直到她睡下,老人家临睡前还叨念着手术费用的事,但已经没有力气阻拦我们,人到这种时刻,求生的愿望越发强烈,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希望能通过积极的治疗获得新生的。

 护士体贴地给我发了安眠药,我吃下去还是睡不着觉,就悄悄走下楼去,走到外科病房那边。经过长长的走廊,我来到半年前我曾住过的病房,高煜为我订的那个单间病房那天空着,我隔了玻璃看着里边,眼睛不知为什么润了。我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心想一旦手术结束恢复体力,我就一定要去二狱探望高煜,不管他犯了什么样的罪,他的境遇都让我揪心不已。不知为什么,他的落魄反倒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拉近了距离。我承认,我有点想念他,就象想念我一位亲人,我想这可能这就是共同的苦难结成的情谊吧。

 这一个月里,我已经给他写了两封鼓励的短信了。

 手术那天早上,我又梦到了林教官,梦到了我们迅疾地奔跑,只不过这回改了地点,变成在崇山峻岭之间,我有点力不从心,跟不上他的脚步,是他拉着我一气跑上了山巅,然后我们就那样拉着手一览众山小。醒来时有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想我原来说自己是残疾还多少有些调侃的味道,但现在真的是要残缺了,结婚可能真的成了一个遥远的梦。这样一来,我竟然有了一丝丝的窃喜,我想那我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不提婚嫁,可以终生和我的爱人相许了。

 上午手术前,我特意换了身便装去看妈妈,她一夜都是小婉陪,这会儿见了我就有些怨艾,说你忙什么呢,叫小婉在医院住了一宿,难为人家孩子了。然后孩子气地跟我叮嘱,妈要死了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结婚叫你老姨帮你办,然后上坟时告诉妈一声。

 我和小婉默契地笑着,哄着把她抬上了活动,几乎内科所有的护士和其他病的陪护都上来帮忙,素不相识情深谊重地站了一屋子,叫我感动得鼻子发酸。送走妈妈后,我在两份手术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步行走进手术区,上了另一张手术台。

 负责术前处理的护师愿意说话,备皮管的时候,不停嘴地分散我注意力,发现我腹上一处浅浅的伤痕,好奇地问你这儿怎么了,我解释说我当兵时受过伤,好在没有穿透,只是子弹划过小腹留下的弹沟。她听了非常感慨,说你这小岁数可真不容易,前世不知是遭了什么罪了,我想想也真是,就和她一起笑说我就是挨刀的命!

 我要求给母亲全麻,而我局麻。我们母女俩同时开始手术,可能是因为主任主刀,或者有观摩任务,足足有十几位医生参观展览般围了一圈看我摘这颗肾,他们口罩后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写了些同情和怜悯,我最反感这种眼神,想抗议无奈嘴上套了一只氧气罩,只能在众目睽睽这下刀殂鱼地任人宰割。

 手术成功。

 然而,令我更加难堪的事发生在手术的第二天。

 那时已经快到七月,拥挤的大病房内设了八张,连同陪护的足足有十几个人。我管不敢稍动地侧卧在自己的病上,可能是术后休虚,一动不动还汗浃背,隔一会就眼看着一细股血从管里游走出来,失下盆盂中,这滋味比伤痛要折磨人得多。我一边自己着一边还得担心我妈大手术后两天见不到女儿会怎么想,正痛不生愁苦难耐,第二监狱的几位领导神兵天降地出现在病房里。来的全是男的,毫不避嫌地在我前站成一排,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我除了趁双休到宿舍取过一次东西,已经一个多月没和二狱有过什么联系了。

 我的天,我当时觉得有个地就钻进去了。

 对他们的慰问,我只说了谢谢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好在有小婉从妈妈那间病室里闻讯赶来,口齿伶俐地向他们介绍了前后的情况。丁监狱长目光严肃地看着我一直没说什么,倒是周大明热情洋溢地逗了我好几句,问我你现在这个样子敢不敢和我握握手,又说这回轮到我给你带云南白药来了。

 好在他们也看出我的难堪与不便,只呆了一会就走了,过后我只觉得汗水把枕巾都浸透了。

 十几分钟后小婉回来了,告诉我二狱的领导们到我母亲病房也站了一会儿,没说透我的情况,还当我是单位人一样安慰老人家半天。他们临走交给小婉两个信封,我接过来一看眼泪唰就下来了,一个信封上里是我的五、六两个月工资和那未报销的四千多元医药费,另一个信封里装了整整一万元钱,写着二狱全体干警捐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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