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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盏茶时间,普宁跟储大娘各拎了桶水进来。

 动弹不得的于季友一见普宁干活,愧疚得恨不能下代劳。

 储大娘回头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葛麻布袍。

 “那我先走了。”

 “谢谢大娘。”

 大娘一出门,普宁立刻把屋门掩上。

 “好了,该帮你换药擦澡了。”她走到于季友面前,开始卷起衣袖。

 “等等…”他一听,哪顾得了背伤疼痛,身子猛地一退。

 “等什么?”普宁瞪着他问:“大夫代你每天都得换药,你不想让伤早点好?”

 他当然想,但她刚才说,她要帮他擦澡,这怎么可以!

 他又痛又羞。“伤口确实得麻烦公主,但其他的事…下官可以自己来。”

 “有什么好害羞,我又不是第一次帮你。”她暗笑,想不到他皮肤这么黑,仍可以瞧见他耳热红。

 他眼瞠大。她的意思是——先前早帮他擦过了?

 “一半啦。”她手一挥。“先前你睡得那么死,我又撑不起你,只好草草擦了半身。”

 他松口气。“公主别拿下官开玩笑…”

 “早说过别再那么喊我。”她将干布往桶里一丢,然后。“还不过来一点,你坐那么远我找么构得到?”

 “疗伤可以,但其他的享,还请公主饶过下官。”他无比坚持。

 “你怎么那么死脑筋!”

 她身一探就要拉他带,但于季友抵死不从;她愈靠近,他越是挣动,哪怕这么折腾,会让他痛得冷汗直

 两人对峙一阵,见他仍旧避如蛇蝎,普宁生气了。她一把抓起淋淋的布巾,往他上一砸。“拿去,你爱自个儿就自个儿,我看你多能忍痛,多厉害!”说完,她裙一拎,气呼呼离开。

 当门“砰”一声关起,于季友低头看着铺上的布,尝试伸手拿取,然而不过一个伸手的动作,就能让他疼得浑身搐。

 他发现普宁说得没错,他太高估自己。依他伤势,没人帮忙,他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但他怎么能让高贵的公主做那么低的事?

 普宁骂得没错,他的确是死脑筋。在他认定,普宁是公主,不管他今天背伤着或者沦落到何等地步,他仍要遵守这君臣之礼。

 问题是,他能找谁帮忙?若换成刚才的储大娘,难道他就好意思了?

 确实。如果帮他擦澡的是储大娘,他定然不会拒绝。只是普宁刚也说了,村里人都忙,谁有空闲帮他做这等琐事?

 毕竟他有一个妹妹——虽然他跟普宁都知道这是假的,但在外人眼里,他们仍是兄妹。

 不管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使唤自个儿家人,总是比使唤外人来得理所当然,但他跟普宁,并不是真的兄妹。

 但转念又想,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子啊!子服侍丈夫,不最是天经地义?

 而他如此坚持不让她帮,是不是正意味着——到现在,他仍旧打从心底不接受她这个未过门的子?

 他一眺关起的门屝,想起她气冲冲的模样。他想,她或许也察觉到了。

 ※※※※※※

 气死她了!

 普宁像了缰的野马,一路往村后的山峦上冲,直到双腿发酸,上气不接下气,才不得不停步气。

 本以为经过这两夜,于季友跟她距离总算比较近了,可没想到,到现在他仍然把她当外人。

 她用力踢开脚边的石块。公主帮他擦澡又怎么样!鲍主就不是人,做不得事啊?!难得她头回想帮忙人,那个臭家伙,就得非伤她的心、拒绝她不可!

 她瞪着滚开的石块,眼眶慢慢地红了。他的抗拒,比什么都令她难受,她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一辈子都得落得这下场——她喜欢上的人,永远不会懂她心意,永远不会喜欢上她?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像那个石枣儿,让于季友看她,就像龙焱看石枣儿一样,视她如命,甘冒忤逆皇族之罪,也不舍不弃?

 是公主又怎么样!在被人喜欢这事上头,她还不如一个小老百姓,一个石枣儿。到现在她才肯对自己承认,其实她心底,好羡慕石枣儿。

 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她老遇上这种事?她忍不住啼哭出声。

 正在菜园种菜的储大娘听见哭声,忍不住走近。一见是谁站在林子里,她吓了一跳。“苹儿姑娘?妳怎么跑来这儿哭?”

 听见储大娘声音,普宁赶忙用袖子遮脸。“我…一时心里难过…”她总不好告诉大娘,她是因为被于季友拒绝而哭。她没忘记,在人前,他们俩是“兄妹”

 “妳一定是被妳哥哥身上的伤吓着了。”储大娘理所当然的以为。“没关系,再过一阵伤口愈合,就没那么怕人了。”

 普宁猛然想起,大娘不说她还真忘了,光顾着生气,她都忘了他还没换药!

 “大娘,我想到还有事情没做,我先回去——”不等大娘回答,普宁裙襬一拎,人又跑了回去。

 打开门,她瞧见于季友还是坐在上,木桶跟布,仍旧摆在同样地方。

 “我忘了帮你换药。”不想让他瞧见她哭红的眼睛,她一进屋,头就一直低低的。

 可于季友,怎么听不出她嗓子是哭过的鼻音。

 正要拾起上的布,一只手突然拉住他,他盯着她侧脸说:“对不起。”

 他不道歉还好,一说,她的自制力霎时崩溃,眼泪又咚咚史地滚了下来。

 “你好讨厌…”她脚一跺。“你怎么可以那样拒绝我…人家,还不是希望你伤口快点好…”

 “我知道…对不起…是我不好…”见她哭得伤心,不顾背疼,他坚定将她搂进怀里哄着。

 “你都不知道…在你受伤昏这两天我有多紧张…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人,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所以大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说得杂乱无章,他好努力才拼凑出事实。她是在告诉他,她所以坚持帮他擦澡,是出自储大娘指示,并不是故意让他为难。

 知道这事之后,他更内疚了。

 他早该想到的,她什么都不懂,当然人家教她什么,她就全般接收了。

 “对不起…”他下颚轻蹭着她额,一手抚着她发。

 他难得的亲昵,让她慢慢止住眼泪。

 但情绪一平复,她脸也悄悄红了。不是说要展最成稳重的一面?怎么一会儿,又在人家怀里哭得像个娃娃一样?

 她尴尬地抹着眼泪,窘困道:“…该换药了。”

 他再次拉住她。“要不要告诉我,大娘刚为什么说要弥补妳?”

 “不要。”她嗔,抓起布巾就往桶里一丢。“我来这是要照顾你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

 “妳宁可我去问大娘?”

 背着他的普宁身子一僵。

 他看着她背影提醒:“俗话说得好,『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啰嗦。”她负气转身。他想知道是吧,她就说啊,谁怕谁!“就我的金簪给村长骗了,还有大夫,就这样。”她噼哩啪啦一串话,于季友根本还没听清楚,她就说完了。

 “等等…”

 “话不说二遍!”她端着药糊与剪子走到他身边,重重一放,喝:“转身。”

 口气这么差!他又道:“不是说好只要我不死,就能见识到妳不发脾气的样子?”

 她瞠目结舌。这家伙,竟敢拿她讲过的话调侃她!

 一见她表情,他忍不住大笑,想不到逗她,竟会这么有趣。

 “笑,笑死你算了!”她恨恨地抄起剪子,朝绑起的结处一剪。“快点,我待会儿还有事。”

 见她利剪霍霍,于季友忙收起笑容,乖乖转过身。

 普宁嘴巴虽凶,可拆布条的动作,却无比温柔。按着大夫指示,她将每一处结硬的布条拿热水浸,才小心翼翼拆下。

 就算这样,她每一扯动,弓着背的干季友还是抑不住疼痛的嘶声。

 “忍忍…只剩一点点…”当狰狞渗血的伤口完全显,普宁深口气,拿起黏稠的药糊,厚厚地抹上。

 这伤口,是为妳捱的——她每次看,心里总会闪过这提醒。

 望着他的背伤,她眼角静静滑下两行泪,她手一抹擦去。

 听见啜泣声,他未转身地问:“怎么了?”

 “没事。”她放下药糊,改拿起布条。“双手打开,我要裹伤了。”

 “妳刚在掉泪。”他不容她闪避。

 这人脑勺是长了眼啊?!她嘴里嘟囔,明明也没看见,却猜得那么准。

 “你的伤,让我想起那一遭劫的情境,我想起保护我而死掉的女官们。我在想,若将来胡里他们找到我们,我一定立刻上奏父王,让父王知道她们为我做什么,请父王好好抚恤她们家人。”

 于季友微笑。“她们在天之灵,一定觉得欣慰。”

 “真的么?”她边绕着布条牢牢搏紧边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皇室血脉真有这么大不同?如果我今天只是一般百姓,是不是我也得跟她们一样,为一个地位比我高的人付出生命?”

 他突然转头惊讶地看着她。

 她瞪着他问:“干么那种表情?”

 “妳变了。”

 “有么?”她摸摸自个儿的脸。

 “我不是说妳的外貌,我是说妳刚说的话,不像妳会想的事。”

 她嘟囔,瞧瞧这种话!在他眼里,她先前到底有多糟啊?

 不过再一想,他好像也没说错,如果路上没贼匪出现,他们现在仍好好地在前往襄州的路上,她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震憾,更不会突然知晓,原来人,是那么的脆弱。想一想,过去的她,实在太养尊处优、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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