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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匪乎银勾。昔秦丞相斯见周穆王书,七兴叹,患其无骨;蔡尚书入鸿都观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

 一名六岁男娃,手上抓着一管笔,装模作样的在空气中虚写着应景,摇头晃脑的背诵“笔阵图”,即使有些地方背得结结巴巴,丢句少字的不甚熟悉,但也够他得意了,不时还神气的瞄了瞄旁边杏眼圆瞪、脸不服气的四岁小女孩。

 “…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超妙矣,书道毕矣。永和四年,上虞制记。”用力点头:“母妃,我背完了!”

 “很好。”明恩华点头,语气不无惊喜的道:“虽然才六岁,却已经能够强记下整篇文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男孩脸遮不住的得意,觉得拼命背下这篇文章很值得,也就不怪这半个月来,柳女官以明夏宫助教名义,天天跑到初晞宫烦他背书的事了。

 “姨娘!我也会背,我也要背!”一点也见不得最亲爱的姨娘称赞别人,而且那人还是常常捉弄她的三哥,四公主予瞳用力摇着明恩华的手臂,小脚在地上蹬啊蹬的,拒绝被冷落。

 “这可是做学问呢,四妹。妳小小一个人儿,抱着妳的陶偶娃娃好生玩儿去也就是了,别在这边强。”六岁的小男生,一副成年大人的老气横秋状。

 “姨娘,妳看他!”四公主气得眼眶都红了。

 “三哥跟妳说着玩呢,妳还真的急了啊?瞳瞳,妳想背什么呢?”

 “我我…嗯,对了!我要背诗!”

 “少来了,妳会背什么诗啊?我看——”

 小女孩没让三哥有机会将风凉话说完,急巴巴的冲口尖叫——

 “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光泽。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华容。怎样?!”双手叉,不可一世的以下巴瞪向三哥。

 三皇子予旸错愕一楞,先是被妹妹的尖叫声得耳朵轰隆隆的,待能回神时,只疑惑的想了下,问向明恩华:

 “母妃,这首诗好奇怪呢,怎么听起来像歌谣?”

 “是歌谣,也是词儿。这首《靧面辞》的章句结构不是诗。”明恩华忍笑说道。以很正经的表情对予瞳称赞道:“瞳瞳,妳好聪明,姨娘没特地教妳,妳就会背这首词了呢。”

 “嗯!”小人儿得意的用力点头:“姨娘帮瞳瞳洗脸时唱的歌儿,瞳瞳都有记下哦。”

 “哈哈哈,这是洗脸歌儿嘛,多直白的内容啊。四妹,妳背得好,正符合妳的年纪呢!背完了洗脸的,应该还有洗手、洗脚的吧?一道背完吧,也好让哥哥开个眼界如何?”

 “才没有洗手洗脚歌儿呢!我会背的诗可多着。”虽然听不太明白这讨厌的哥哥是在笑她还是怎地,但在同侪间争锋好表现是人之常情,小丫头片子立刻又想到一首诗背了出来——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月,至亲至疏夫。”这会儿想到该摇头晃脑一下,于是小头颅认真的随着诗韵左右摆动,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背完诗之后,既得意又有些不确定的扭头看姨娘,小声问:

 “这可是诗儿了吧?姨娘。”

 “当然是。瞳瞳好厉害。”没料到甥女会突然背出这首诗,明恩华在心底回想着,怎么也不记得有教瞳瞳背过这首。可能是前几天读到时,随口念了出来,被瞳瞳记下了吧。

 得到姨娘明确的答案后,马上再度以下巴望着三哥耀武扬威。

 “我会背诗!你以后别再笑我了,知道吗?”

 三皇子还在想着那首诗,脑袋有点迷糊,吶吶疑惑着:

 “怎么一堆至字?”

 “因为它叫《八至》,所以整首诗一定要一至到底,怎样!”好神气的说着。

 “我没听过诗可以这样做的,好像太简单了,跟太傅或柳女官教我念的都不同。”小男生不明白同样是读诗,为什么妹妹读的都这么简单直白。

 这么简单的东西,还能叫学问吗?学问应该是博大深的不是吗?他觉得好疑惑。

 柳女官?为什么予旸会提到她?她尚未让柳女官参与这两个孩子的教学啊,为什么予旸会识得她?

 撇下心中浮起的疑惑,明恩华对予旸笑道:

 “读书学习本来就该由简入难,这样循序渐进下去,才不会轻易对学习感到辛苦挫折。何况现在是我们的休息时间,应该放松,背一些有趣的诗、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不是很好玩吗?”

 “说得好,理应如此。”带笑的声音突兀穿进三人偷闲的庭院凉棚里。

 皇上!

 是皇上!

 凉棚里的一大二小这才发现棚外站了个光芒万丈的天王至尊,而且似乎来了有好一会了,他们居然毫无所觉,天哪!

 很意外!因为居然隔不到三天又见到他。

 意外中又不觉得意外。因为近一个月来,这位尊贵的帝王已经有五次出其不意出现在明夏宫了。

 随时随意的出现,似乎成了帝王近来偏好的乐趣…

 “参见皇上。”明恩华住惊吓,立即上前,躬身一福。

 “儿臣拜见父皇。”六岁的皇子,已经把宫礼学得很有模有样了。

 “都平身吧。”

 “父皇!”四岁的小女娃犹然懵懂,很开心看到父亲,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不知如何是好之下,想学姨娘福身,却重心不稳,整个人跌跪在地上,磕疼了小膝盖。“哎唷!”

 “小心些。磕疼了吗?”一身常服的紫光帝将小女儿抱起,抬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抹去。

 “不疼!”小女娃很勇敢的说着。鼻子,果然再也没让眼泪掉出来。

 “很勇敢,很好。”紫光帝点头赞许。

 他目前只有四个子女,对子女的成长甚为重视,每晚膳之后,都会召见所有孩子,问些生活起居、学习状况等事。年长的那两个由于课业压力的关系,每天晚上在觐见紫光帝时,都浑身紧张、脸色苍白,生怕被背到不的文章而出丑;倒是眼前这两只小的,由于仍是童稚,又还没开始紧锣密鼓的学习起来,纯粹很幸福的被人宠着,对于父皇的畏惧感还没产生,所以每次见到父皇都很喜悦。

 “都坐吧。”率先走入凉棚里,在竹编的凉椅上落坐,抬头望了眼架子鲜黄的丝瓜花,以及几颗甫结成的青绿小毕,有些难以置信这明夏宫的后院小憩之地,竟是种着蔬菜。

 相较于其它宫、苑在里里外外争相种植奇花异树来说,这明夏宫只在前院的门面处种夏花、植了池的莲,看起来既符合“夏”的风情,又气势十足,打理得不比其它宫居逊。然而在后头、在门面以外的地方,却是突兀的种着蔬菜,虽是片的绿,但景致却怎么也称不上人,真是不可思议。

 “这后院,植的都是菜类吗?”皇帝好奇的问。

 “禀皇上,除了蔬菜,还试种了瓜果,但有些没种成。”

 “妳种的?”眼光挪到那双正在为他倒茶的雪白纤手。

 “当然不是,臣妾没这本事。宫里有个女侍出身农家,臣妾无意间听说她善于耕种,一时好奇,便在后院划了块地方让她种植些蔬果,也好开开眼界。”她微笑,递上香茶:“皇上请用茶。”

 “父皇,等会儿有凉笋吃哦!是我挖的哦。”予瞳急巴巴的献宝。

 “什么妳挖的?是妳拿的吧?挖上的人是我呢!”六皇子毕竟年幼,一时忘了该在父皇面前谨身慎言,忙着反驳妹妹不实的说法。

 “挖土的人是季秀,你只是耙了几把而已,还把一只笋给折坏了。”

 “笋?”皇帝问道,四下张望了眼,最后在左后方看到一小丛竹林。“那儿产的?”

 明恩华点头:

 “那丛竹本来就长在那儿,每年春天都可采到几只。昨夜在睡前跟两个孩儿提了这件事,他们便坐不住了,非要亲自挖笋不可。还真挖到三只,正让小灶房处理呢,这会儿该冰镇完,可以吃了。”

 “今是热了点,吃凉笋正合适。”紫光帝见两个小的已经动了心思,扭来扭去再也待不住,于是开恩道:“予旸,你带妹妹去看凉笋处理得如何了,若已处理好,领御侍送过来。”

 “儿臣遵命!”三皇子双眼一亮,牵着妹妹的手,很快跑走了。

 两名贴身御侍随之跟在两名小王子身后离去,另两名武卫留在后院入口处继续护卫皇帝的安全。

 夏交接之际的四月初,天气时冷时凉时热。冬衣末敢收,装得备好,夏装更须待命。

 今天气稍带着闷热,幸而时有凉风习习吹进瓜棚里,一边喝着带有薄荷入味的茶,暑气都给抵消了。

 今的他,所为何来?

 皇帝像是正在享受眼下的悠闲心情,明恩华自是不敢开口扰了他的清静与好兴致。

 闭目好一会后,张眼时第一个谈的竟是——

 “刚才那首《八至》,对句有点问题。”

 “是。毕竟只是闺阁诗,通常只是侧重于抒发心情,没有太多讲究。”她小心回道:“近对远、深对浅,乃至于最后尾联的亲对疏,颈联确实不该用高与明二字相对…”

 紫光帝摆了摆手:

 “那倒无妨,只是,为什么至亲至疏的是夫?”

 不意外…一点也不意外这首诗被他听到,既然被听到了,自然也就更不意外这一句会被特别挑出来找麻烦了。

 “原本无甚干系的男女两人本就至疏,后来因为婚姻的缔结而成为至亲,诗中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是这样吗?”他笑着望她。

 “是。”不然她还能怎么说?

 没再在这首诗上纠,紫光帝淡淡道:

 “方才,朕再度接见了顺贞夫人,连同张妃一道。”

 是那两人?昨上午来她这边闹过的两人?明恩华大概知道那两人会对皇上说什么,上个月找到皇上那边要求别让她养育予旸未果,自然是不会死心。

 反正只要三皇子还在她这儿,张妃永远不会对她善罢罢休,即使她对张妃释出善意,愿意让她每过来明夏宫见儿子,也还是被她不领情的冷嘲热讽了一番。

 “予旸与予瞳住到妳这儿,也有五了。这两个孩子正是贪玩年纪,尚未定心,可有让妳累着了?”紫光帝接着道。

 “不会,如同皇上所见,臣妾大多时候还是纵着孩儿玩闹,并不要求他们成坐在书房里念书。”

 “朕亦认为学习的起步至关重要,若是让孩儿在发蒙期就对学问感到恐惧,以后怕再也无法体会知识的乐趣了。”

 “皇上说的是。”声音平淡,不带情绪。

 紫光帝很兴味的打量着明恩华的表情,对她脸上淡淡的戒备感到有趣,漫不经心的说道——

 “听张妃说,妳将予旸教得很好,短短半个月,就让予旸能轻易背诵《笔阵图》、《诗经?七月》,如今还赶着他背《典论?论文》…都是些好文章。爱妃如此用心,连生母都自愧不如,特地向朕感谢妳对予旸的悉心教导。”皇帝像是很欣慰的口气。

 “张妃客气了。此乃三皇子天纵聪明,有记事背诵的长才,并非臣妾之功。”明恩华深一口气,努力下一股直往上冒的火气后,平稳应道。

 “唉,爱妃总是如此客气。妳认真授业于予旸,朕心甚慰,总想着赏妳什么,让妳开心一下,可妳这样不居功,教朕如何行事?”

 明恩华则不敢认为皇帝真的是在高兴欣慰。就像她也知道,昨才过来指着她鼻子骂居心歹毒的人,怎么可能转了个脸,就巴着皇上嘴说她好话!

 若不是张妃在说反话,就是皇上将听到的言论,以秋笔法加以大大修润改造了一番。而不管是哪一种,都让她戒备不已。

 眼下的重点是——她从来没有强令予旸背这些文章!而且还是半个月前就开始?!这个时间点有很大的问题。因为她是从这个月的初一才接旨正式教养三皇子、四皇女,若是她在指定的期前,就手皇子教育事宜,虽然这只是小小的事情,而且有皇帝的旨意在先,早几忙活也不算什么。只是有点小小的逾越罢了,若谁想怪罪,都显得小题大作…

 但问题是,她没有做!

 她以为予旸会背《笔阵图》是先前跟着大皇子到无逸斋学习时,跟着太博学来的。哪里知道居然是那柳丽池以明夏宫助教的名义,擅自跑到初晞宫去教授三皇子背文章!

 她知道那柳丽池很有心机,也等着看她怎么施展…竟然是这样,马上就迫不及待找她麻烦,并且努力将自身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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